“米饭和馒头,总是最便宜的!”夏天,中午,在北航第八食堂吃饭,孙大午生气地说,“谁再说‘保护农民’,谁就是混蛋!”
人人都要吃饭,吃多少却有限。生产力越发达,生活必需品越接近成本。先人早在《汉书.食货志》中,就有“谷贵伤民,谷贱伤农”的慨叹,直到“喜看稻菽千重浪,遍地英雄下夕烟”的毛泽东时代,粮食仍然是千古忧乐。
1958年8月4日,毛主席来到徐水,视察了县城附近的大寺各庄。县委干部汇报,这一年全县要拿到十二亿斤粮食。毛主席高兴地睁大眼睛:“你们全县31万多人口,怎么吃得完那么多粮食?粮食多了怎么办?”《人民日报》的记者如实记下了毛主席的话:“其实粮食多了还是好。多了,国家不要,谁也不要,农业社社员们多吃嘛!一天吃五顿也行嘛!……粮食多了,就少种一些,一天做半天活儿,另外半天搞文化,学科学,闹文化娱乐,办大学中学,你们看好么?”当天晚上,徐水县大寺各庄改称“八四”公社,徐水率先成立人民公社。
这一年,中共中央其他领导人周恩来、刘少奇、邓小平、贺龙、彭德怀等先后来到大寺各庄视察,此后,美国、苏联、印度、越南等49个国家的友人也先后来到大寺各庄村视察参观。众所周知的是,徐水一夜之间扬名全国,进入了共产主义天堂,没过多久,就狠狠地从天堂上摔了下来。
徐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时候,孙大午正上幼儿园。他的记忆是:
“幼儿园的粥稀得能照见人影,我总是吃不饱。问阿姨要,阿姨没有,我以为她故意不给吃,就带头摔碗。找块大石头,一摔八瓣,小孩儿们都跟着我用力摔,摔完了我就带他们跑到地里去摘豆角、掰玉米。阿姨知道是我带的头,抓住我就打。她一边打,我一边骂,气得她抓住我的两只脚腕,把我头朝下往一个大水缸里蘸,反复几次,差点没把我呛死。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大水缸,就在村子里那个杀猪的人的家里。”
他还记得他大肚子、大脑袋、细胳膊、细腿的样子。在一个深秋的傍晚,大人都不在家,他拖着疲惫的病体爬到大街上,在车辙沟里睡着了。一驾马车经过,停步不前,大马用鼻子把他嗅醒,赶车的社员跳下马车,把他抱起来放到路口的磨盘上。
他难以忘怀的是:父亲的大箩筐一头挑着姐姐,一头挑着他,偷偷摸摸、摇摇晃晃地到县城乞讨。
“百度.徐水吧”中有徐水人发的帖子,提到那个著名的“八四公社”道:
“我们家离那不远,也过庙会。记得在保定一中的时候,我和同学争辩倒底是安新好还是徐水好,他说安新有白洋淀,我说徐水有刘伶醉。但是,把毛主席骗到徐水来,一直是我的一个软肋。历史老师讲到‘大跃进’,就顺便提一下‘毛主席来徐水’。然后全班都看我,我就觉得特别羞愧。以前安肃镇合并前,小寺、大寺和迁民庄等是叫八四镇,而在毛泽东视察前,是叫大寺各庄乡的。由于毛主席,我们这个镇改叫八四镇。后来合并安肃镇,我们说起这个庙,都说是:‘往八四上庙去’。”
饥饿的农民循着求生的本能左冲右突20余年,终于得以重操祖先传下来的“家庭农业”,这就是统分结合的“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”。据说当年分田到户,只要没错过生产季节,土地就奉出了人们一天五顿也吃不完的粮食。
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,就从农村开始了。
1984年,奉行“交了皇粮不怕官”的农民,开始遭遇“卖粮难”。
每到交公粮,一村的乡亲此呼彼引,成群结队,推起数百斤粮食送往粮站去。到傍晚,如果空车而返,则举家欢喜,有时要原封不动地推回来,经过翻晒挑拣,反复几次,粮站才勉强收下。意识到粮店的过份责难,再老实的农民也忍不住在粮站门口暴跳如雷,甚至和里边的工作人员扭打起来。
粮食多了怎么办?农民们很快自己想出了办法,这就是“乡镇企业异军突起”。农民们创办了很多工厂,把粮食做成饲料,做成粉条,做成糕点或者美酒,意气风发地进入了第二产业。之后有10年左右,粮食政策是宽松的。
1998年,“全国粮食流通体制改革”启动了,这场改革的主角是工商局,口号是“严厉打击私商粮贩,维护广大农民的利益”。1999年,国家计委、国家粮食储备局声色俱厉地发布了“关于切实做好按保护价敞开收购农民余粮工作的紧急通知”:
“严厉打击私商粮贩等各种违法收购、加工和运销粮食的行为,重点加强对加工企业台帐的监管,切实管住加工企业粮源。加强对粮食运销合法凭证的监管,防止一票多用和重复使用。对没有合法凭证的粮食,铁路、交通部门不得承运。”结果是,无人敞开收购农民的余粮,私商粮贩被禁绝,农民苦不堪言。
2003年3月13日晚,孙大午在北京大学演讲:
“我从85年起开始建企业,工商局就卡猪,卡饲料,让成车的饲料烂掉,现在还卡粮食,去年扣了我一车粮食,一车粮食罚款3000元。那么怎么才能不让他扣呢?你就得给粮食部门交合法的单据费,我们最高的时候曾经一年交差价60万,这就是粮食的改革。我就不理解,粮食都烂在家里了,为什么不让流通?”
“无农不稳,无工不富,无商不活”的意思是,只要是在种地,农民永远也不可能富起来,如果不许流通,农村永远也不会活起来。既要保护农民种地的积极性又要保护农民的经济利益,此事古难全。
还有很多地方,至今还在倡导“农业产业结构调整”,“发展高产、高效、优质农业”。然而,9亿农民瞄准4亿城里人的菜篮子米袋子,高产不高效,优质不优价,“两高一优”带来的是更大的打击。
孙大午的比喻是:“一百个厨师给一个人做饭,做饭的怎么会有出息?”
应该说,每一次产业结构调整升级,大午集团都是跑在前边的。比如,当养殖业在农村兴起的时候,大午公司重点发展的是饲料和养殖设备,饲料公司至今是集团一个主要产业,当年的大午鸡笼厂,产品曾经打遍大半个中国。
1998年前后,当“两高一优”喊得很响的时候,大午集团投资600万,建了千亩葡萄园,成立了葡萄苗木基地和小麦良种繁育基地,除了供应小麦良种、各种苗木、卖鲜食葡萄外,还开发了葡萄酒。但是没过几年,千亩园里品质最好的美国红提也只卖到3元一斤。和千亩园相邻的另一家葡萄园,卖到三两毛钱一斤都没有人要。
现在,千亩示范园已经转型成了大午农业观光旅游的一个景点,用于每年举办葡萄采摘节。葡萄公司改名为“农业育种公司”,重点已经转移到“小麦、玉米良种繁育”。
大午集团是个农牧企业,和农民有着同样的处境,但她毕竟是企业行为,每次调整都会直接面对市场,灵活机动。而小农的调整,格外被动。直到现在,还有大量农民困在“两高一优”和“农业产业结构调整”的怪圈里。
桃三杏四梨五年,很多农民种桃树。桃子熟了,农民忽然发现,卖桃子的钱,甚至付不起雇人来摘桃的工钱。他舍不得卖,推着一车桃子,从早晨打听到下午,到处都是这个价格。他赌气拉着桃子回家,半路上抗不住越来越沉重的沮丧,只好把一车桃子,连筐子掀进路边的大沟里……
这是农民的绝望。粮食多了不值钱,水果多了亦不值钱。